“接下來為您播報下一則新聞…”

早晨。
我早上沒課,打算懶懶散散的吃早餐配新聞,再睡個回籠覺。
新聞正在報導一碗陽春麵養一家人的社會角落事件。那家人有三個孩子,看起來都是正值活蹦亂跳的時期…我用眼角餘光偷瞄靜留,她前幾天接受了企業儲備幹部的續聘書,今天穿上久違的套裝準備上班,還化了點淡妝…咳,這不是重點。她眉頭微微簇著,看著電視裡那三個貧窮的孩子──

果然,還是跟以前一樣對小孩子沒辦法啊。

一開始她對小孩子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也對啦,以她的個性,小孩子這種麻煩的生物,沒事是盡量不接觸的。直到有一次我們在遊樂園被一個走失的孩子黏上,那個孩子大概兩三歲吧?想送她去服務台,但她什麼都不懂,聽到我們要丟下她,眼淚又像沒關緊的水龍頭…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留了手機號碼在服務台,帶著那個孩子玩了一整天…最後雖然平安把她交還給父母了,但回程的路上靜留卻好像若有所思。

『吶,夏樹覺得剛剛那個孩子怎麼樣?』

機車後座,她緊緊摟著我的腰,問了這樣的問題。

『捨不得嗎?還真不像妳啊。』
『嗯…總覺得剛剛好像一家三口到遊樂園玩,有點捨不得放她走呢。』
『一家…三口!?』

本來想抓緊這難得的機會虧她一下的,沒想到被靜留這番發言嚇了一跳,前輪打滑,發出尖銳的嘰嘰聲。


『夏樹不想要孩子嗎?』

結果回到家,茶几前,這個話題還在繼續著。

『咦、我並沒有特別想過…』我搔搔臉,不知道該往哪裡看。
『夏樹覺得靜姬(shizuki)跟奈留(naru)兩個名字哪個好?』

她擅自繼續話題,撕了張電話旁的備忘錄,拿起筆,在上面寫下了幾個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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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剛停不久。
和式庭園,院子裡紫陽花盛開,越過籬笆往裡頭看,和室內熟悉的身影端坐著,小心翼翼剪下下一柄花,以純熟的手法安插在花台上,好像那柄花原本就該屬於那個位置似的,天衣無縫。
那人對面約十二三歲的少女屏著氣,照著她的動作剪下一柄花,但是一個分神,花朵從枝頭上跌落,少女尷尬的笑了笑,接過那人手中另一朵花,左右打量花台半天,最後以謹慎的態度將它插上。

『很不錯的位置呢~妳進步的很快喔。』

被稱讚了的少女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然後大概是課程結束了,兩個人開始收拾剪剩的枝葉,這時紙門突然被推開,出現在紙門後的大概是管家之類的吧,少女見到那位老婦人,站起身來,微微向對面的人欠了欠身,似乎是有不得不先走的苦衷。那人擺了擺手示意她沒關係的,目送她離開之後,撿了幾枝殘花擺弄了一下,視線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飄向別處──

然後跟我的視線對上。

『進來吧,還有一些花可以玩喔。』她笑著招手,『啊,從那裡進來就好了,這點高度對夏樹來說不困難吧?』

竟然光明正大的放外人翻籬笆進學生家嗎,這個人。
這麼想著,我一個跳躍,翻過籬笆。


『說是可以玩…但是完全不知道怎麼玩啊。』我看著眼前空空如也的花台,和一堆沒看過的花。
『別想這麼多,憑感覺插上去就是了。』

完全沒有教學或幫忙的意思,她只是以期待的眼神盯著我,無力招架,我挑出幾枝比較順眼的花,憑感覺,一點也不優雅的插了起來──

『啊啦,夏樹搞不好是天才呢。』
『妳的表情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靜留用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看著我半吊子的成品,我想,其中驚訝於這盆花完全沒有美感的成份居多吧…

『別這麼說嘛~是很有朝氣的插法喔…就各方面來說。』她把剩下的殘枝集中在旁邊的一個托盤上,然後捧起我那盆亂七八糟的花,站起身來。
『那還真是多謝了…嗯?那盆花…妳要帶走嗎?!』
『是啊,被學生看到的話我說不定會被解僱呢…不如自己留起來。啊,拿來當負面教材也不錯…』
『插得爛的話直說就好了啊…』而且要不是妳,我才不想做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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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我站在車站收票口等待著靜留的父母。

外面雨下得很大。梅雨即將結束,天氣漸漸悶熱起來,一股甩脫不去的煩躁感縈繞心頭,又濕又悶。
突然提出想見面的靜留父母到底想說什麼?靜留的反應會是什麼?

──現在這個平衡會被打亂嗎?

嘈雜的雨聲迴盪耳邊,叫人心煩意亂。
重複撈起口袋中的錢幣,放在手心搖晃,再任它們落入口袋,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明明雨聲就夠吵了,持續製造出這些噪音的我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了呢。

錢幣最後一次落下,靜留的父母終於出現在視線裡。
與他們見面總是有些尷尬,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畢竟跟靜留處於決裂狀態,對於我們的事,除了一開始攤牌那一次之外,他們沒有明顯的反對或打壓,只是切斷一切的援助,靜待我跟靜留撐不下去的那一天。
但是我們撐下來了。諷刺的是,在這種時刻,他們除了將靜留託付給我也別無他法。這讓我有一種小小的勝利感,但也只是小小的,再怎麼樣這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吧。

「伯父,伯母。」我禮貌性的問候。
「辛苦妳了。」

無話可說。
這句話之後我們就沒有交談,我撐起傘將他們送上一旁等待已久的計程車,指示司機開車到我們的公寓。


打開公寓的門,為了避免靜留受到突然的刺激,我先請她的父母在外面稍等,自己進去看看情形。

「靜留,他們到了。」
「嗯,請他們進來吧。」

靜留跪坐在茶几前,捧起茶壺,慢慢將茶注入桌上四個杯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手微微的顫抖著。

「……不舒服的話不要太勉強喔。」轉身之前,補上這句話。
「嗯,不會勉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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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伯母嗎,嗯,她很好…咦,明天嗎?靜留最近又開始打工了,明天可能沒有空…哪一天啊…禮拜四吧,我會轉告她把時間空出來…可是,見面的話靜留又會…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新的手機號碼?抱歉,還沒有幫她辦新手機…嗯,嗯,到時候我去車站接你們,嗯,再見。」

掛上電話,心裡五味雜陳。
這通電話是靜留的母親打來的,說是要來看看靜留的復原狀況…我對伯母主動關心靜留感到很高興,但是從靜留醒過來的那一刻開始,雖然什麼也想不起來,但只要看到她的雙親,跟那個人,她就頭痛欲裂,有幾次甚至痛得昏厥過去。也因為如此,才讓她的雙親打消趁機將靜留帶回京都去的念頭,讓她暫時再待在我身邊。

可以的話我不想讓靜留再次受到這樣的痛苦,但是我也沒有剝奪他們一家人相見的權利…是啊,就像她母親在電話裡說的,情勢不可能永遠沒有改變。

靜留並不是長女,也不是獨生女,所以她並沒有繼承大企業這樣龐大的包袱——但她身為望族之女,依然逃不開為了家族必須周旋於社交場所,以及作為政治聯姻的祭品這樣的事實。靜留有能力,有自己的抱負,所以她無法甘於接受這樣的宿命,於是跟家裡大吵一架,來到風華——

然後,我們相遇。
於是她拯救了我,她說,我也拯救了她。

我們都以為幸福可以就這樣持續下去,但是事與願違,靜留失去了她的一切回憶。
然後她的雙親出現,幸運的是,靜留似乎潛意識的在抗拒他們,無計可施之下,他們也只有將靜留托給我繼續照顧一途。但是隨著時間流逝,靜留的狀況一點一點的在改變,雖然或許還是想不起他們,但如果她不再排拒…

情勢不可能永遠沒有改變。
我竟然開始希望情勢永遠都不要改變。


隔天早上,宅急便送來一個小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台全新的手機、一張sim卡,以及一張紙條,上面幾句簡短的關心,文末一個端端正正的簽名。

是靜留的未婚夫,神崎。
昨天那通電話隱約有聽到幾段男聲,原來神崎也在旁邊。

「神崎…黎人…」

靜留皺起眉頭把紙條摺上,似乎只是看到這個名字就會不舒服。
神崎黎人,靜留住院時他時常來探望,但總是因為靜留的劇烈頭痛而無法久留。我跟神崎在醫院交談過幾次,沒有刻意試探,但言談間可以感覺到他對靜留的重視。事故之後,神崎也利用他檢察官的身份在追查這件案子,希望把肇事逃逸的兇手找出來。

他是靜留的青梅竹馬,長大之後因為門當戶對,兩人也有一定的感情,很自然的就定下了婚約。我知道靜留並不是因為討厭他才逃開的,她曾經說過,神崎對她來說是像親哥哥一樣的存在,如果要她嫁給完全不認識的人,或許嫁給神崎還比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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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綻放,然後被春末第一場大雨打落,時序就這樣進入了五月。

進入梅雨季了啊。
除了長時間騎車或下雨天,沒有必要的話,我通常不會穿上騎士服,不過照今天這種雨勢看來是非穿不可了。拉上拉鍊,帶好安全帽,我跨上車,往打工的機車行騎去。

雨跟櫻花,我討厭這些無法避免,會沾在身上的東西。
但是靜留喜歡櫻花,所以我也開始喜歡;靜留喜歡雨,所以我開始不討厭。

難怪人家說愛情是盲目的。
那麼我大概已經全盲了吧。因為我與靜留的牽絆,從來就不僅僅是風花雪月的愛情。
她曾經笑著說,我們就像兩個瞎子,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扶持著前進。
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除了彼此,什麼都沒有了的兩個人。

現在我還在黑暗中摸索著她,她卻處在另一個霧茫茫的世界。
我只能祈禱她試著找到我。


「喔,夏樹!」

從手邊的工作中抬起頭的是我老闆,同時也是我舅舅,他是媽媽唯一的弟弟,開這間重型機車行已經十幾年了。
因為這樣,小時候我就常常來這裡玩,結果耳濡目染竟然讓我學會做黑手…我的第一台車也是在他的推薦下買的,當然,有不小的折扣…雖然當時並不在意那些錢就是了。

「妳又淋雨來了,衣服會臭喔。」他右手捏著鼻子,左手左右搧風,開著不好笑的玩笑。
「少囉唆…已經夠悶了,我不想再包一層雨衣。」
「哈哈…快去換衣服吧,今天客人不多,早點做完就可以早點走了。」

我應了一聲,脫下安全帽,走進廁所換上工作服。

「今天只有兩個客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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