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紅葉狩
時序已是深秋，最後，我還是沒有回到大學去。
楓葉紅了，沒有我的現在，遙她們是否還會舉辦例行的紅葉狩呢？若是舉辦了的話，說不定夏樹現在正在滿是紅葉的龍田川邊，與她永遠背不全的百人一首奮戰呢。
『夏夜──』
『看我的！！』
詠唱手才唸出和歌的頭幾個字，夏樹便以凌厲的手速，將寫著這首和歌下句的牌拍飛，接著露出勝利的表情，站起身來跑向牌飛落的地點。
『啊──被百人一首都背不全的傢伙拿到牌真討厭啊──』舞衣無奈地笑，『也就只有這首”夏夜未覺曦已至”，夏樹從沒搶輸過呢。』
『還有”此身當絕直須絕”吧？』結城放下相機，刻意漏失掉夏樹高舉著牌的勝利姿勢，『除了自己跟藤乃的本命牌就什麼都搶不到，就某方面來說，真是令人火大啊。』
『有什麼關係呢。』夏樹小跑步回到座席上的樣子，可愛得讓我想衝上前一把抱住，『只要能看到夏樹紮著馬尾，穿著袴的樣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藤乃，雖然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了，不過妳真是夠花癡的⋯』
看著庭院中的紅葉，想起了這樣的過往。
每年十一月底，大家便會浩浩蕩蕩的移師關西賞楓，美其名是「說到紅葉，只能是龍田川了吧？」這樣的理由，其實是移居風華後，我一年能夠回到京都瞧瞧的名目屈指可數，於是夏樹便扯著「關西的楓葉具有歷史意義」的大旗，獨斷地決定楓葉就是要在關西看。
『圓山公園不是不錯嗎，就是⋯還能順道到平野家吃芋燒棒鱈嘛。』
『夏樹，這回連我都不得不說妳護短得太過了呢。』
我扶著額頭，夏樹完全沒發現周圍的人用意味深長的斜眼瞪了我們多久。
結果一番折衝之下，全體勉強達成了「說到紅葉，只能是龍田川了吧？」這樣的共識，代價是賞完楓後，必須招待大家吃平野家的芋燒棒鱈。
現在想來，那時大家真是寵我呢，不過就算是月御膳，得支付所有人的開銷還是令人心疼哪。
※
幾天後接到遙的電話，說是今年的紅葉狩也照常舉辦，讓我一定要去露個面。一面打著迷糊仗，一面思考著，就算我不露面，夏樹也要想盡辦法來見我的吧？
果不其然，當天結城同學以資料匯報的名義約我見面。
明顯是替夏樹製造機會呢，不過若是真的有什麼重要匯報，不去可就虧大了⋯這麼想著，在圓山公園等待著的，果然還是那個許久不見的身影。
「結城同學也真篤定我會赴約哪。」夏樹紮著馬尾，穿著袴，英姿凜凜的樣子還是十分好看，「夏樹比完歌牌直接過來的嗎？」
她沒說話，只是伸出手，遞出一張牌。
「今天沒唸到”夏夜未覺曦已至”，也沒唸到”此身當絕直須絕”，不過我還是搶到一張。」
她見我有接下的意思，便走近一步，直接把牌放在我手裡。我將掌心的牌捧起，看見牌上面寫著的句子，不禁失笑。
「是首質問的句子呢。」
見棄如秋扇，相拋何太急？
上句是：波瀾誓在否？君意不能違。
妳違背了誓言，將我狠狠拋棄，大概是這樣的意思。
「最近⋯」夏樹想說什麼，又猶豫著沒說出口。
「嗯？」
「聽說，妳最近和神崎走得很近。」
果然是質問啊。
「結城同學真不愧是情報販子呢。」
「所以，」她不理會我將話題繞開的舉動，「這段時間，妳得出的結論是放棄我嗎？」
故作堅強，還是掩不住眼中的茫然。
──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吧。夏樹的這個表情我曾經看過，想回憶起來，可印象卻十分模糊。
這種忘了什麼重要的事的感覺，酸楚得令人無法呼吸。
「⋯邂逅逢時心已動，而今傾慕兩難中。」
我這麼回她。
平安時代深受無法傳遞心意之苦的戀人們，總是透過和歌的往來傾訴衷己。然而這種文學體裁隱晦至極，且解讀方式因人而異，又怎能指望連百人一首都背不全的夏樹能夠明白呢。
「明明只要說白話就行了⋯」她仰起頭來往後倒，悶悶地說，「妳知道我對和歌不行的。」
「有些話，明說了也無法傳達的。」手中把玩起夏樹給的歌牌，上面寫的是質問的句子，「又或是，非得將真意藏在捲簾後，才不至於羞恥至死。」
「是羞恥到無法直說的答案嗎⋯」
人生若只如初見，不必相思滿畵櫳。
若是沒有這麼多與妳的回憶，我便不會痛苦至此了吧。
若是能找回所有與妳的回憶，就能成為當初屬於妳的我了吧？
──這樣的念頭不現實到可笑的的地步，卻又無比真實。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的肩上，現在背負著無人能理解的抉擇。
所以⋯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夏樹。」
沉默持續了許久。
要等待的是什麼？等待的目的又是什麼？等待的盡頭會有解答嗎？我想，夏樹的腦中一定正盤旋著這些問題。但莫約是我的臉上正掛著有生以來最誠懇，最堅定，與藤乃靜留這個名字八竿子打不著的表情，最後夏樹只是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答覆。
「在靜留願意給我答案之前⋯我會等的。」
「無論答案是什麼？」
「⋯無論答案是什麼。」
秋風起，捲起漫天紅葉。
夏樹紮成一束的馬尾隨風飄盪著，像極了時代劇中決心赴死的武士。
「這樣才是我的忠犬小七呢。」
「妳才是四尾妖狐吧。」
許久不見的互相奚落，我們終於笑出聲來。
※
緩步走在滿是紅葉的林蔭間，與夏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瑣碎的小事。
到車站不過幾百公尺的路程，我們卻走了好久好久。
「啊，別忘了替我向二宮教授打聲招呼，說我年初會過去拜訪。」
「補習的事自己去談。」夏樹沒好氣的地說，「除了這種事，妳就沒別的要說嗎？」
「這個嘛⋯」我將裝滿土產的袋子遞到她手中，是夏樹愛吃的零食，京都限定口味，「還是老話一句，好好遵守生活公約哦。」
「嗯。」夏樹十分率直地回應了我，「妳也是。」
目送夏樹上公車，這次別過之後，再見面或許是最後的最後了。
悄悄地，我在心裡默念起那首和歌。
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問。
楓染龍田川，潺潺流水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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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就是玩和歌梗，以下為用到的和歌：
1.夏の夜は まだ宵ながら 明けぬるを 雲のいづこに 月宿るらむ
夏夜未覺曦已至，月將雲借不思歸。
2. 玉の緒よ 絕えなば絕えね ながらへば 忍ぶることの 弱りもぞする
此身當絕直須絕，何必深情藏掖著。
3. 忘れるる 身をば思はず 誓ひてし 人の命の 惜しくもあるかな
波瀾誓在否？君意不能違。見棄如秋扇，相拋何太急？
4. 逢ふことの 絶えてしなくは なかなかに 人をも身をも 恨みざらまし
邂逅逢時心已動，而今傾慕兩難中。人生若只如初見，不必相思滿畵櫳。
5.ちはやぶる 神代も聞かず 竜田川 からくれないに 水くくるとは
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問。楓染龍田川，潺潺流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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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me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