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融雪 上

 

 

 

那是夏樹高中快畢業時的事了,也是我們正式交往後的第一個冬季。

 

楓紅逐漸退去,越趨寒冷的十二月中旬,天空隨時飄起小雪都不足為奇。這種時候泡個熱呼呼的澡是最幸福不過的事了,這麼想著,我從浴缸裡起身,為夏樹按下浴缸的加溫按鈕。

 

『換妳洗囉,夏樹。』

『哇、哇啊。』

 

踏出浴室的時候,夏樹正趴在暖桌裡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似乎是被我嚇了一跳,她一股腦將手中的什麼東西全掃進暖桌底下,然後從地板上彈坐起來。

接著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給了我一個彆腳的笑容。

 

『抱歉,靜留,我今天還是不住下來了。』

『咦?』

 

夏樹有事瞞我的時候,就會露出那樣的笑容。雖然我認為適度給予對方一些私密的空間,是彼此相處時不可或缺的原則之一,但是短短幾天內第三次上演這樣的戲碼時,我就算是不介意,也不得不表達一下態度了。

 

『夏樹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沒、沒有啊。』

 

夏樹最近舉止有些怪異。她每天放學還是一如往常跑到我家來蹭飯,但是逮到機會就偷偷摸摸地看手機,心思總是在別的次元裡打轉,而且,她突然就不願意和我一起洗澡了(雖然她原本就很少理會這個要求),甚至於最近根本就不肯在這裡過夜。

 

劈腿?分手預警?我的腦中淨是盤旋著這些明知是多慮的念頭。夏樹的心思非常容易讀懂,就算有些不夠坦誠的部分,我一向還是秉持著全盤信任的態度。事實也總是證明,她隱瞞的部分,通常就只是為了掩飾自己不小心做出的丟臉行徑。

 

不過這次似乎不同。是我的過度包容,使她習於不需要對我坦誠的相處方式了嗎?

交往的這半年多來,我們過得那麼開心又甜蜜,一切難關都迎刃而解,彷彿世界上再也沒有值得傷心難過的事情,太過平順,又太過服貼。難道說,其實我們只是對一路上的坑坑疤疤視而不見,以至於最後即將捅破窗紙時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彼此已經走到了盡頭?

 

我打了個冷顫。

但是,最後我還是笑著對她這麼說。

 

『那好吧。外面風大,騎車小心喔。』

『嗯,明天見。』

 

抱起安全帽,她緊抓著書包,有些匆忙地踏出大門。

 

 

思來想去沒有解答,而夏樹依然故我,於是在生日當天,我進行了一場小小的旅行。

不接電話,不見親友,整天窩在喜歡的溫泉旅館裡,編織要送給夏樹的聖誕禮物。

 

明天就是聖誕節了。專屬於夏樹的來電鈴聲響個沒完,我持續織著手中深藍色的羊毛圍巾,終於,這通電話也變成了未接來電。忽然感到些許罪惡感,終究還是拿起手機瞧了瞧,結果赫然發現,未接來電列表的長度,已經可以媲美手上正在織的物品。

 

嘆口氣,我按下回撥鍵。

 

『靜留妳⋯這幾天手機打不通耶?』電話那一頭的夏樹若不是十分困惑,就是在裝傻,『家裡也沒人在。』

『反正我在或不在,不都是一樣的嗎。』

 

她停頓了幾秒鐘。

 

『⋯妳在生氣?』

 

夏樹的語氣並不十分肯定,我想,她只是順著脈絡給出猜測罷了。

 

『是啊,本來是在氣妳。』按下擴音鍵,我的手上依然織著給夏樹的圍巾,『但是現在都尷尬得想要生自己的氣了。』

 

事情根本的原因,大概是我高估了自己面對夏樹時的情商。

要說是在使小性子,其實也並不為過。

 

『靜留,妳現在人在哪裡?』

『妳不問我在氣什麼嗎?』

 

電話那一頭傳來機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先說妳人在哪裡。』

『等等,妳別邊騎車邊講電話。』在美劇裡,這是一個不祥的鋪墊,『那樣很危險。』

 

她乖乖把車停了下來,電話那頭,可以聽見引擎發出穩定的怠速聲。

 

『現在可以告訴我妳在哪裡了嗎?』

 

這件事,她整整問了三次。

 

 

整個事件的收尾是--

夏樹連夜趕到我住的旅館,然後,我們共度了一個堪稱完美的聖誕夜。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夏樹的佔有欲。就這點來說,我認為這場自我放逐的收穫,比預料中更加豐碩。

 

聖誕節一早。

本來應該是開心拆封禮物的時刻,此時我卻拿著毛線針,在為一條織到一半的圍巾收尾。

那條圍巾並不是這幾天看慣了的深藍色,而是不深不淺的米色,而且,針腳只能以參差不齊來形容。

 

『唉,這就是所謂自己的禮物自己做嗎。』

『囉嗦。』深藍色圍巾正被夏樹掛在肩上,在鏡前擺弄著各種造型,『還不是這幾天忙著找人,所以才來不及織完。』

『那也是因為妳惹我生氣。』

『妳可以當場對我生氣。』

『我有啊。』我已經挑明了妳有事瞞我不是嗎,『是妳沒當一回事。』

 

夏樹愣了一下,然後扭過頭去。

 

『我們明明在做同樣的事。』她指的是偷偷為對方織圍巾這件事,『妳不是最擅長看穿我的嗎。』

 

勾好最後一針,我盡可能理了理夏樹手織的部分,接著開始動手結穗。

 

『有時候,人的視野會有所侷限。』隱而不宣的包容並非理所當然,我希望夏樹能夠明白這點,『尤其是覺得不安的時候。』

『我只是想把驚喜保留到最後。』夏樹悶悶地說,『可是不管是手藝和掩飾的技巧,我都做不到妳的程度。』

『夏樹不機靈的部分,我也喜歡。』

 

手中捻著最後的穗子,只要結好它,米色圍巾便大功告成。

 

『但是,我討厭不明不白被丟下的感覺。』

『到底是誰丟下誰啊⋯』

 

夏樹這句話,帶著細微得近乎無法察覺的嗚咽。

猶如大夢初醒。我自以為是包容的那些事,大概才是那層粉飾著一切的糖衣,說穿了,也只是害怕真實的心情破壞了彼此的關係,這樣的粉飾,和不肯坦誠又有什麼區別?

 

不明不白丟下她的人明明是我。

沒看穿她掩飾著不安的,也是我。

 

『好歹也是夏樹的作品,最後收尾就交給妳囉。』我捏著米色圍巾最後的一穗,朝她揮動。

『嗯。』

 

她沒事人般過來替圍巾收了穗,正如我沒事人般地轉移話題一樣。此刻,我們對彼此都深深地感到愧疚,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這一點,我們都心照不宣。

 

『順手替我圍上吧。』

『唉。』一陣瞎忙之後,夏樹終於意識到,這不是一條圍得出門的圍巾,『還是算了吧,我再買一條好一點的送妳。』

『不要。』

 

伸手止住夏樹想取下圍巾的動作,順著勢頭,我直接將她擁入懷中。

 

『可是圍起來不好看⋯』

『這次是我不好,所以,就算以後都要圍著很醜的圍巾出門,也沒有關係。』

『太過分了,我可沒有用到醜這個詞。』

 

沒有回話,我就這樣抱著她,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髮。

撫摸著我的戀人,我的大孩子,我戴著深藍色項圈的深藍色小狗--



 

--直到命運的鈴聲響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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